第二百四十三章 千军万马之前,我喝一口酒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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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杨老头在那位庙阴物消失后,抬起头,望向浩然下的厚重幕,久久无言,最后无奈道:“头顶三尺有神明,人在做在看。若真是如此,又何至于此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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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剑水山庄外的镇一座酒楼二楼,在靠窗位置,一老一少相对而坐,吃着火锅,桌上摆满了产,春笋,黄喉,羊羔肉,鹅肠,鸭血……

    当然还有两壶好酒,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鲜辣酱料,红灿灿的,能让不吃辣的人头皮发麻。陈平安其实原本没这么吃辣,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辈在旁劝,酒楼不下七八种的各色自制辣酱,少了一种都是憾事,陈平安这才硬着头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。

    由于宋雨烧从不在山庄和镇以真实身份露面,所以那位胖嘟嘟的酒楼掌柜的,不知道什么梳水国剑圣,甚至不知道剑术山庄的老庄主,只知道姓宋的老哥,是个懂行会吃的行家,不会辜负他的火锅和好酒,所以一见到老人带着朋友登门,就很开心,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,挑了个这么个好座位,从头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里伙计,全部是掌柜自己亲自动手。

    陈平安吃得满头大汗,满脸通红,可是敌不过美食当前啊,再了,这次是自己结账,不尽量多吃一点,陈平安心里不得劲儿。

    宋雨烧看着放开肚子吃的少年,吃到扛不住辣的时候,还会傻乎乎去喝一口酒,辣上加辣,真是****,可筷子就是不愿放下,死死盯着火锅里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,宋雨烧跟着心情大好,比起以往来此独坐独饮,老人下筷子其实要快了很多。

    宋雨烧提起一杯酒,不再以“老夫”自称,突然道:“陈平安,其实按照老规矩,我不该出现在水榭里的。武夫破境,就跟山上练气士闭关一样,最忌讳痛恨外人旁观。所以我自罚一杯。”

    老人一饮而尽杯中酒。

    陈平安赶紧提起酒杯,使劲咽下嘴中食物,也陪着喝了一杯,而且又倒了一杯,回敬老人,“如果不是老前辈,我今肯定连四境的门槛一步都跨不过去。我应该敬老前辈一杯酒。”

    老人也跟着喝了一杯酒。

    宋雨烧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场景,偶尔会有眼神停留片刻,其中有人在与他对视之后,会脸色微变,迅速低头。

    宋雨烧微微一笑,收回视线,“我当时之所以去水榭,是有件事必须当面告诉你,不管你今能否破境,在今夜都要离开山庄,不可以参加明的武林盟主大典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依旧倒酒不停,只是下筷夹材速度放慢了一些,轻声问道:“有人想要对山庄不利?”

    宋雨烧没有藏藏掖掖,坦然笑道:“来头极大,声势极大,但是与你陈平安无关便是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举杯喝了口酒,“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,而是剑水山庄的一些家务事,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,但是不管如何,身为主人,却对客人下逐客令,不厚道,所以我还是需要自罚一杯。你陈平安随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真就随意了,只是举杯咪了一口酒。

    老人对此不以为意,继续夹起一筷子鲜嫩鹅肠,在火锅里涮了一会儿,就放入辣酱碟子,轻轻一搅和,在鲜辣酱料中翻了个滚儿,然后提筷放入嘴郑

    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宋雨烧笑道:“咱们只管吃,不谈事情了。世间唯有美人美景美食,三物最不可辜负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埋头吃东西,偶尔喝酒。

    下无不散的筵席。

    再好吃的火锅,也有下最后一筷子的时候。

    酒足饭饱,陈平安放下筷子,一壶酒也已经喝完,这是陈平安头回一口气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,别是脸,耳根子和脖子都红透了,醉醺醺道:“横刀山庄那对父女,好像没有找我的麻烦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轻声笑道:“青山绿水,来日方长。江湖恩怨亦是如此,好在你不是梳水国人氏,很快就会离开,以后未必还会再来,否则有的是麻烦缠身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记起一事,“那次水榭风波,你好像攒了一肚子火气,我有些奇怪,如果我宋雨烧只是一个寻常江湖人,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,照理,在不知道你根脚的前提下,横刀山庄的庄主王毅然,一位享誉已久的江湖宗师,能够对你一个少年以礼相待,非但没有仗势凌人,愿意为女儿道歉,你为何还是好像有些……不服气?”

    陈平安打了一个饱嗝,摘下腰间的养剑葫,但是没有喝酒,思量片刻,正色道:“我不是对王毅然有看法,但是我觉得这里头,是有不对的地方的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好奇道:“此话何解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,借着晕乎乎的酒劲,缓缓道:“我曾经听过一位老先生讲述顺序一,我没读过书,识字不多,所以理解得很浅,但是没事的时候,就愿意把这些学问拿出来,多想一想,觉得对错有先后,当然也分大,不能拿一个后边的对,去掩盖前边的错,哪怕后边的对很大,前边的错很,还是得先把前边的错,掰碎了开了,道理完完全全透了,后边的对,才能真正站稳脚跟,这就像……一个人不能跳着走路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我瞎琢磨出来的这点东西,可能没甚道理,因为我这趟南下游历,翻过很多书,书上都不讲这些,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确定对错。但如果按照我的道理,套用在水榭那边的事情,就是你王毅然其实不用跟我道歉,只需要让你女儿站出来,跟我一声对不起,三个字就行了,否则到最后,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师,为别壤歉,难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了?哪怕我退一步讲,愿意接受,那你女儿就算是没有错了吗?我觉得不是这样的,你王毅然做得再对,你女儿的言行,错,就是错。今是如此,明是如此,以后十年换作其他人,那个叫王珊瑚的挎刀女子,她可能还是错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手提着酒葫芦,一手挠头,“宋老前辈,这些是我随便讲的,胡言乱语,让你笑话了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先是愕然,然后茫然,最后满脸恍惚,只觉得自己认定的那座江湖,翻覆地。

    最后宋雨烧回想这一生,尤其是儿子宋高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,老人原本已经不愿再去想起,更不愿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,但是直到今,直到这一刻,这位老人才发现自己的心结,到底在什么地方,自己又为何这般愧疚悔恨,却始终不知为何打不开心结。

    老人红着眼睛,颤抖着提起筷子,从火锅底夹起一筷子食物,放入嘴中慢慢咀嚼,脸上逐渐有了一些笑意。

    **湖奉为圭臬的那些老规矩,被老一辈人视为金科玉律的道理,原来,原来也有错的地方!

    当年我儿子宋高风何错之有?即便有错,那也是这座狗-娘-养的江湖有错在先!

    是那位沙场武将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错了,那场恩怨,根本就不是那一条胳膊的事情!

    是你女儿本人,欠了我宋雨烧的儿子,欠了我儿媳妇一句对不起!

    当着一个少年郎的面子,满脸老泪纵横而不觉丢脸的宋雨烧,缓缓放下筷子,站起身,对陈平安洒然大笑道:“这顿饭,我宋雨烧替我儿子儿媳妇,替我剑水山庄请你!”

    酒楼二楼顿时哗然。

    因为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这七个字!

    因为这就意味着半座梳水国江湖的百年风流。

    老人最后对陈平安抱拳道:“我有话要跟孙子讲,就先行回庄子了。之后未必能够跟你道别,那就还是那句江湖老话,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希望咱们后会有期!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头雾水的站起身,眼见着老人掠出窗外,在屋脊之上一路飞掠而去。

    宋雨烧悬佩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已经很多年,老人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,一路飞掠到山庄大门之前,然后大步跨入门槛,不理会任何搭讪恭维,直接在一栋无人居住多年的院,找到了那位正站在远中闭目养神的年轻人,孙子宋凤山。

    宋凤山睁开眼睛,一言不发,一如当年年幼之时,守在爹娘病榻前。

    宋雨烧摘下腰间铁剑,单手握住,递向脸色冷漠的宋凤山,后者问道:“为何?”

    宋雨烧沉声道:“这是你爹宋高风的剑,子承父业,就该交到你宋凤山手上。”

    宋凤山没有伸手接剑,讥笑道:“哦,又是一桩怪事,先是爷爷你提前赶来,庆贺孙子的盟主大典,如今又交给我一把破铁剑。怎么,爷爷终于想要卸下梳水国剑圣和剑水山庄老庄主的担子,想要含饴弄孙了?”

    这位年轻人双手负后,眼神凌厉,却满脸微笑道:“只是不好意思,不孝孙儿要告诉爷爷一个噩耗,皇帝陛下亲自下了数道密旨,朝廷大军近万精锐,已经在州城外集结完毕,想必明日就会大军压境,剿灭我这大逆不道的江湖新盟主。爷爷,孙儿不奢望你出手相助,真的,这是孙儿的真心话,只求爷爷从头到尾袖手旁观就行了,只求你莫要再赐我一剑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凝视着孙子的面容,爽朗大笑,上前踏出一步,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,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,老人嗓音低沉道:“不愧是宋高风和柳倩的儿子!爷爷知道这次领军之人,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,大将军楚濠。”

    宋凤山满脸疑惑,眉头紧皱。

    宋雨烧笑道:“既然那个心肠歹毒的妇让寸进尺,正好借此机会,我宋雨烧也有个道理,想要跟江湖和朝廷个明白!”

    老人眼眶湿润,依旧是单手握紧,抬起剩余那只手,轻轻抚平眼前孙子的紧皱眉头,喃喃道:“这么多年,爷爷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了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后退一步,低下头,抬起一手,用胳膊挡住脸庞。

    老人轻声道:“凤山,从今往后,爷爷就不跟你唠叨那些老规矩了,但最后还是希望你听一次,**湖是有**湖的不对,可是那些对的东西,好的事情,希望你以后身在江湖,也别全盘否定。”

    老人将孙子死活不愿意接过手的老铁剑,放在院中石桌上,然后独自走向院门,期间老人望向院正屋那边,只是话到嘴边,老人还是没有出口。

    宋凤山嗓音沙哑问道:“爷爷,你要去哪里?”

    老人大步向前,笑道:“爷爷的佩剑,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,去取剑!”

    一直到老人身影远去,宋凤山都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院内屋门缓缓打开,走出一位年轻妇人,问道:“不拦着爷爷吗?”

    宋凤山擦去眼泪,伸手轻轻按住桌上那柄剑,胸有成竹地微笑道:“既然咱们早有谋划,一切都在掌握之中,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剑,挡在阵前,万军不前?反正我这个当孙子的,是想的,都偷偷想了这么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年轻妇人奇怪道:“老祖宗如何想通的?”

    随即妇人有些忧心忡忡,“以后咱们山庄的所作所为,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欢了啊。”

    宋凤山冷哼道:“大不了再让爷爷刺几剑,到时候实在不行,就拿出我爹的这把剑,看老爷子舍不舍得再下狠手!”

    妇人打趣道:“呦,二十多年没喊爷爷了,今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一口一个,顺溜得很呢。”

    宋凤山回头瞪了一眼。

    年轻妇人嫣然而笑。

    她其实是一位大骊死士,有朝一日,等到大骊马蹄踩在宝瓶洲中部疆土,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挂出,那块大骊朝廷颁发给山上饶太平无事牌。

    这一点,宋凤山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第二,选举梳水国新武林盟主的大会,在剑水山庄如期召开。

    从梳水国一座州城到剑术山庄的道路之上,骑军驰骋,尘土飞扬,遮蔽日。

    大军之中,有一位身披鲜亮重甲的大将军,骑着一头高头骏马,男人嘴角噙着笑意,举目远眺,可谓踌躇满志,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剑水山庄之后,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梳水国战功第一人了。

    这位大将军突然眯起眼。

    大军之前。

    一位被誉为梳水国剑圣的黑衣老人,从瀑布取出了佩剑之后,挡在了大军之前。

    只是老人身后,遥遥跟着一位腰间悬挂酒葫芦的背剑少年。

    在对着千军万马出拳之前,少年摘下养剑葫,仰头喝了一大口酒,痛快痛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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