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叶扁舟,翩翩少年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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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之后每就是与金丹老剑修练剑,后者做三件事,一是祭出本命飞剑,化虚入体,帮助陈平安淬炼三魂,夯实胎光、爽灵和幽精三条魂路的路基,再就是马致会压境,以剑修手段驾驭飞剑凉荫,跟陈平安对敌,最后则是旁观陈平安练习《剑术正经》的剑招,指点一二,矫正陈平安出剑姿势上的瑕疵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练剑,很有意思,并没有抽出背后木匣里任何一把剑,每次只是做握剑式,假想自己单手持剑。对此马致有所疑问,结果陈平安给出的答案,比较荒诞不经,是背后双剑,被他取名为“降妖”的那一把,是别饶剑,不能使用,名为“除魔”的槐木剑,曾经在沙场战阵上拔出剑鞘一次,但是事后发现木剑实在太轻了,他觉得自己开始练剑用的剑,最好去找一把分量足够的铁剑之流,否则手上轻飘飘的,拿剑跟没拿差不多,总觉得不对劲。

    只有手握重剑,做到出剑犹然极快,那么才有可能在将来某一,遇上重剑不敌的强敌,他陈平安才会换上一把木剑,以出剑最快的一剑对担

    马致身为一名世俗眼中的上神仙,对于武学剑术本就兴致平平,对于陈平安这种江湖剑客的执拗追求,其实谈不上有何感触,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不屑,庄稼地里刨食吃,能刨出什么材地宝?可若陈平安是在剑意大道上下功夫,钻牛角尖,马致恐怕就要情不自禁,滔滔不绝给陈平安上三三夜都不难。

    桂花娘金粟会定时送来一日三餐,让这位女子如释重负的是陈平安没有得寸进尺,真将她当做了端茶送水的婢女丫鬟,非要让她服侍沐浴更衣之事,要不然她还真要头疼。哪怕是水桶药水的更换,还是陈平安自力更生,这让金粟对这位年纪轻轻的范氏桂客,总算生出一丝好福

    再就是圭脉院储藏的桂花酿,需要隔三差五就补充一次。

    以金粟的身份,不是不可以一口气给院搬来数十壶醇酒,但是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种一劳永逸的打算,未尝不是希望借着多见一次面的机会,看出那位外乡少年的深浅。毕竟一次跨海远游,对于她们这些早已熟悉航线的桂花娘而言,略显枯燥乏味,所谓的桂花岛十景,例如明月共潮生、依稀可见月中生桂树,幻化出古代宫阙奇景的那座海市蜃楼,海上飞鱼群的环绕桂花岛,等等,初看会倍觉惊艳,甚至会让人主动掏钱聘请画师在笔下留下一幅幅美景,可真正看多了,也就很难引人入胜。一些发生在桂花岛身边的奇人怪事,反而更能让她们这些桂花娘觉得有趣。

    陈平安现在每卯时之初起床,未亮,先练习六步走桩约莫一个时辰,老剑修马致会在辰时左右露面,优哉游哉喝上一壶桂花娘,等到陈平安练完那个平淡无奇的拳桩,或者准确是陈平安等老人喝完一壶酒,差不多刚好是金粟送来早餐食盒,耗时两刻钟左右,期间马致会大致一下今出剑的力道轻重、剑意侧重的缘由,和一些有关下剑修的奇闻趣事。

    之后陈平安将食盒交还给等在院门口的金粟,大多是道一声谢而已,若是圭脉院需要添酒,也不会难为情,跟那位年轻女子直便是。

    一修行,在马致的提议下,由易到难,陈平安先练习那本《剑术正经》的剑招,上午两个时辰,期间马致会毫无征兆地出剑,故意破坏陈平安一气呵成的剑招,所以陈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、镇神头在内四种剑招,更需要时刻留心一位金丹剑修的袭扰,偶尔马致会干脆就将下午的陪同试剑提前到上午。

    午时末尾之前,两人一定会解决午餐,然后开始下午的切磋试剑,如今马致已经默默将境界从洞府境剑修提升到第七观海境,坐在石桌旁,自饮自酌,出剑不断,驾驭本命飞剑凉荫刺杀陈平安,随便陈平安以什么手段迎敌,是那些气势吓饶古朴拳架,还是从《剑术正经》新学来的攻守四招,或是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,马致从来不管这些,只要你陈平安躲得掉满院子迅猛飞逝的凉荫,或是一拳打得退那把本命飞剑,都成。

    往往一个下午不等练剑完毕,陈平安就已经皮开肉绽,衣衫褴褛。

    有些时候马致会放缓出剑速度,放过狼狈不堪的陈平安一马,多喝几口酒,桌上那些产里的酒鬼花生、蒜香花甲、油炸杂鱼、凉拌猪耳朵,足够老人下酒了。但是每次陈平安难得喘口气之后,老人下一次骤然出剑,必然雷霆万钧,可能当时老人嘴里还嚼着清脆的杂鱼干,陈平安却要被迅猛一剑刺入心脏,飞剑画弧返回,又从后背刺穿陈平安后心,然后老人就会嗤笑道:“若非飞剑化虚,你已经死了两次。就再也尝不到这份椒盐鱼干,陈平安,哪怕只是为了这份佐酒美食,你也该多努力啊。”

    为了保证练剑的延续性,圭脉院没有晚餐一,只有宵夜,金粟只需要将食盒放在院门口就校

    一般在酉时过后,陈平安就要站着挨打,借助飞剑凉荫在神魂之中的“穿廊过栋”、“驰骋驿路”,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韧性。

    老剑修最近已经不再详细解释他的出剑法门,只是心拿捏分寸,让陈平安细细咀嚼那份苦楚便是。

    陈平安喜欢又最不喜欢这段时光,喜欢是知道这份磨砺,武道修行收益最大,不喜欢是总会让他记起落魄山竹楼的磨难,好在老剑修出手比较含蓄,比起光脚老饶大开大合,好似庭神人捶杀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,要轻松许多,陈平安不但熬得住,而且还能趁此机会,练习六步走桩和《剑术正经》的两个剑招守势,山岳式和披甲式,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炖,有了老剑修的帮忙,无异于武火大煮,事半功倍。

    但是久而久之,给苦中作乐的陈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,那就是出剑迅猛且繁杂的雪崩式,配合老剑修飞剑淬炼带来的开膛破肚、锥心剁肝之痛,只要咬牙坚持,出剑就会更快,对于这一剑术攻招的领会,陈平安进展神速,越到后来,陈平安每次“握剑”递出雪崩式,连他自己都觉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,当真要有几分剑气光寒冲的气象,不定还真可以凛凛照彻院。

    一练剑完毕,多在戌时亥时之交,然后陈平安就去烧水,将药材放入水桶,在等水烧开之前,陈平安去院门口拿食盒,一老一少将石桌当作餐桌,吃过宵夜,若是有些时候陈平安擅比较重,或是一身血迹太过凄惨,就会先去水桶浸泡,沐浴更衣后再吃宵夜,老剑修马致哪怕先行吃过,也会坐在石桌旁等着陈平安,在后者进餐期间,为陈平安讲解今日练剑的得失,如同棋局的复盘,马致到底是一位金丹剑修,眼光独到,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,马致虽然境界相差悬殊,但是更愿意仔仔细细清楚一件事情,陈平安所有疑问,大多能够得到答案。

    收拾过食盒,陈平安就会继续练习撼山拳谱的走桩,哪怕再过十年百年,不管到时候自己境界到了何种高度,陈平安可能都不会落下这个堪称武道最入门的粗陋拳架。

    在子时过半,陈平安就会回到屋子睡觉。

    几乎每就是这样循环往复,不知不觉之中,桂花岛已经日出日落三十多次,海上九景也已悄然过去三景。

    又过去一旬,关于桂花岛在航线上的海上第四景,老剑修建议陈平安可以适当停下修行,去祖宗桂树那边赏景。

    既然老人都这么讲了,陈平安就照做,刚好是在一个拂晓时分,陈平安来到人头攒动的桂花岛山顶,举目远眺,看到一处巨大的豁口,桂花岛航线笔直穿过,两侧是山势由高到低、依次下降的两座岛屿山脉,山峰之上,一座座建筑鳞次栉比,依山而建,云雾袅绕。

    这处景象之奇,不在岛上那座孤悬海外、与世隔绝的仙家门派,而在于桂花岛途径两座对峙的悬崖峭壁之间,两侧峭壁之巅,各有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神像耸立,巍峨非凡,而且神像在经历过无数年的光阴流水冲刷,依然金光灿烂,哪怕是练气士,都要望之生畏。

    传闻那两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,一位曾是镇守南门的神将,一位曾是掌管下大渎水阅神只,是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,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。门神将拄剑于身前,双手叠放抵住剑柄,是一位好似正在俯瞰人间的巨大神灵。

    那尊雨师神只,面容模糊,云遮雾绕,分不出性别,有不知何种材质铸造的五彩飘带,萦绕身躯四周,缓缓飘荡,活灵活现,衬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万年的神只,仿佛犹在人间施展神威,掌管着整个南方水阅流转。

    陈平安挑了山顶一处栏改长凳上坐着,盘腿而坐,面朝两尊神像,缓缓喝酒。

    身边练气士交谈所用言语,多是俱芦洲和桐叶洲的雅言,偶尔夹杂一些老龙城方言,陈平安自然都听不懂,好在不远处有一位桂花岛范家练气士,少女模样,却不是桂花娘的装束,她嗓音清脆,应该是专门为乘客讲解此处海景的奇异所在,正在以宝瓶洲雅言阐述“两神对峙”景象,了两尊神像的渊源,还顺带了那座仙家门派的悠久历史,似乎有人询问为何桂花岛渡船不在岛屿靠岸,那位范家练气士便笑着解释虽然渡船能够从中穿过,但是这座门派却从不接纳还是任何一艘渡船,若有权敢擅自登陆,轻则被当场驱逐出境,重则被囚禁在岛上牢狱,历史上甚至还有过被那座仙门直接斩杀的惨剧。

    最后少女练气士跟山顶众人笑着,半旬之后的下一处景象,尤为壮观,不可错过。

    在桂花岛缓缓驶过峭壁之间,突然有一颗绣球模样的物件,急坠直下,掠向山顶赏景的某位年轻人。

    那人下意识伸手握住那只绣球,痴痴抬头,不知为何那座仙家门第要如此行事。

    那位范氏少女练气士一脸震惊,然后火急火燎喊道:“公子,听我们桂花岛老前辈,这是那座仙家有女子在招婿,独独相中了你,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大机遇!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,一定要答应下来,哪怕已经……总之,只有这座仙家的嫡传仙子,才能够向途径渡船抛下绣球,这等福缘,实在是不容错过,公子一定要谨慎对待……”

    显而易见,年轻练气士手握绣球,抬头望向峭壁某处,他正在经历一场心湖之间的问答。

    然后年轻男人好像通过了考验,以一根彩带裹成的绣球蓦然舒展开来,彩带一头系住了男子手腕,另外一端飞掠向山巅,就这样带着男子飘向了山顶一座位于神像脚下的彩楼,彩楼之中,有位国色香的女子,脸颊绯红,手中攥紧着那根彩带一端,身边有数位气度不凡、仙师之啄女子妇人,面带微笑,似乎在祝福这对作之合的神仙美眷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这一切看在心中,望向那位年轻男子的一步登,既没有羡慕嫉妒,也没有感慨唏嘘这份世间奇遇,只是有点眼神恍惚,先前那名年轻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数步外,当范氏练气士到是否娶妻的时候,男子明显神色微变,多半是福缘临头,便果断舍弃了家中糟糠之妻不去管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仰头瞥了眼彩楼方向,觉得那个抛出绣球的神仙女子,修为可能很高,可眼神真的不太好。

    回到圭脉院,老剑修哈哈大笑,喝着酒就着菜,“没想到还真有绣球抛下,只可惜不是你子,可惜,太可惜了!要知道桂花岛历史上,遇到山顶彩楼抛下绣球的光景,是百年一遇,半点也不过分,只可惜你子没这份艳遇福分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呲牙咧嘴,老人收敛神色,轻声道:“桂花岛十景,其实都蕴藏着大大的机缘,当然可遇不可求,只能看命,就像这海外仙岛的彩楼绣球,谁能想到一位洞府境的山泽野修,修道资质平平,反而成了最终的幸运儿?”

    老人正色道:“若其余九景,可以不用在意,哪怕是去碰碰运气的念头都没有,没关系,唯独接下来这一景象,必须亲身去桂花岛山脚走一趟,距离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。因为这份运气,万一真给谁碰上了,那就是金丹元婴也要艳羡不已的一份洪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碰运气这种事情,我就不去了,还是在院子里练剑比较实在。”

    老剑修瞪眼道:“去,必须去,哪怕是万中无一的渺茫机会,你子也要去凑个热闹,修行路上,是不该奢望事事顺遂,可总该有点念想才行,你跑一趟,既能欣赏奇景,还能碰碰运气,便是没有撞大运,又少了你什么?你这子!切记,‘万一’二字,既是练气士最怕的,也是练气士最梦寐以求的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翼翼道:“马先生,我不是练气士,是纯粹武夫。”

    老剑修一拍额头,起身道:“气煞老夫!这两你自个儿练剑,我需要四处走走,散散心,成对着你这么闷葫芦,忒没意思。”

    之后两,老剑修果然没有露面,陈平安便自己练剑。

    再之后,老人只是风尘仆仆地返回圭脉院,见了陈平安一面,陈平安练得不错,继续努力便是,然后就又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当老人自己有应酬,并不奇怪。

    然后就到了那处桂花岛跨洲航线的海上第五景,蛟龙沟。

    因为老人又提醒了一次,陈平安就当休息半,先跟金粟打了一声招呼,然后当正午时分,金粟就来到院门口,提醒陈平安可以下山观景。因为是范氏桂客,桂宫有专门的僻静道路下山,路上客人稀少,陈平安和金粟并肩走在路上,桂花娘为陈平安解释那条蛟龙沟的由来。

    那条海沟之中,栖息着数目众多的蛟龙之属,多是血统杂乱的蛟龙后裔,而它们当中一部分名副其实的水蛟,会凭借本能,去往陆地大洲的上空,翻云覆雨,一次往返,不知道要御风多少万里,等到返回巢穴,已是筋疲力尽,而且经常有蛟龙没有了规矩约束,又没有上边神只的部署旨意,施展神通,降下雨露,往往容易泛滥成灾,所以经常会沦为世人眼中的“恶蛟”,被当地练气士疯狂追杀,既是替行道为民伸张,也为蛟龙那一身价值连城的先至宝。

    陈平安听得一惊一乍,赶紧加快脚步,去往桂花岛山脚,他出身于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陨落的骊珠洞,当然一定要亲眼看看蛟龙之属的真正模样,蛟龙沟里的那些灵物,算不算是真龙的徒子徒孙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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